品讀新疆丨水是春天的開始
品讀新疆
我找到一棵被閃電劈倒的冷杉樹干坐下來
就是在這兒
我真切地感受到流水帶給樹木的氣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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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是一股子朝陽山坡上的
落葉松、爬山松
冷杉樹脂混合著的潮濕松香氣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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對于任何一個在阿勒泰山區(qū)度過整個冬季,知道這里的雪有多深、冬季有多冷的人而言,第一抹春天的跡象,堪稱一年中的重大事件。
三月初的某個清晨,我捕捉到了那么一丁點微妙的變化。雖然,這只是空氣中的一點點潮濕,我放下手中的工作,走向戶外,站在屋子向陽的一側(cè)觀望。
遠(yuǎn)處,位于海拔較低向陽山坡上的積雪,正在春日陽光下融化。白番紅花頂破山坡上的積雪,綻開白色喇叭狀的花瓣。
赤麻鴨和綠頭鴨是春天的先行者和開路者。沿著樺樹林的邊緣行走,在河道的靜默中,傳來令我心跳加速的“嘎——嘎—嘎—”的叫聲。我看見消失了一個冬天的綠頭野鴨與赤麻鴨,正三五成群地出現(xiàn)在水面上。不消幾天,河水里的野鴨會隨處可見。
當(dāng)?shù)啬撩駛兒饬看禾焓欠窀蛔?,有兩個標(biāo)準(zhǔn):一個是牧草是否深厚,另一個則是駐留在這里的野鴨數(shù)量多寡。對他們而言,野鴨的出現(xiàn),意味著牛羊?qū)⒁獜亩翀鲞w徙到春秋牧場;意味著雪道融凈冰雪,一年一度的滑雪季進(jìn)入尾聲;意味著野兔留在雪地上的足跡消失、松鼠儲存用于過冬的食物,也將消耗殆盡。
而春天的來臨,讓沉積了整個冬季的生活,突然間有了轉(zhuǎn)機。牧民們相遇時會說:“春天就要來了!”或者說:“快得很嘛,冬天一下子要結(jié)束了!”
這天,我在樺樹林的小徑遇到一位騎在馬背上的男青年,他深邃的眼睛如琥珀般清亮,額頭前的頭發(fā),在水簾般傾瀉而下的柔和陽光中飄動,像是剛從冬眠中蘇醒。
啊,愉快的春天就要到來!
蟄居了一整個冬天的生命開始舒展了——后山連成片的沙棘林里,傳來野鳥熱鬧的啁啾聲。家雀忙著筑巢,啄木鳥發(fā)出擊鼓般的啄木聲。濕草地閃閃發(fā)光,北飛的大雁劃過清澈的天空。新鮮的春天氣息,足以令人心曠神怡。
可沒想到的是,原本愜意舒適的早春三月突然變了臉,寒意四起、狂風(fēng)敲窗。起初,狂風(fēng)夾著的是碎雪,繼而是大片雪花,黑褐色的大地重又回歸銀白色。
第二天清晨,在暖融融的太陽映照下,我聽到冰柱從屋檐上脫落的聲音,接著是積雪融化,從屋檐滴落下水滴的聲音。
山坡上,貼著地皮最早綻放的白番紅花,被此次的風(fēng)雪和嚴(yán)寒洗禮之后,全都挺過來了。它們挺立在陽光下,有了一種經(jīng)歷磨難之后的堅定。
在一個小山丘上,可見水流呈扇形在山丘的巖石間散開,最終流入克蘭河中。這是阿勒泰山區(qū)古老的灌溉系統(tǒng)——水道,高山上的雨水和雪水就是經(jīng)由這條水道,進(jìn)入山谷,灌溉山坡與平原上的牧草地。至于水道的修建者,那當(dāng)然是大自然咯。
我找到一棵被閃電劈倒的冷杉樹干坐下來,就是在這兒,我真切地感受到流水帶給樹木的氣息——那是一股子朝陽山坡上的落葉松、爬山松、冷杉樹脂混合著的潮濕松香氣息。
春天,對于那些很少抬頭仰望天空的人來說,是乏味無趣的。
我認(rèn)識一位在當(dāng)?shù)睾苡型鸟Z鷹人。他說,金雕對于河面為什么解封,牧草為什么生長一無所知??蛇@些從春光充足的天空劃過的金雕,即使它剛成年離開母巢,也懂得冰雪的消融,更方便它捕獵到獵物,而且是越早越好,意味著它將免受饑餓,享受美味。
我站在克蘭河岸邊,朝著天空豎起耳朵,不一會兒,聽到類似小雞崽的叫聲,那是一只金雕,剛從懸崖峭壁歸來。
果然,在明亮、白如棉絮的積云下,一只有著金黃色頸羽的金雕正舒展雙翅,平穩(wěn)地滑翔出一道弧線。在這里,人們一年四季都能看到它們的身影,它們的巢就筑在高巖峭壁的某個地方。有段時間,我能看到兩只金雕結(jié)伴盤旋,時而平穩(wěn)翱翔,時而俯沖而下,雙雙追逐嬉戲。在無際的蒼穹下,它們并不孤單,反而使得腳下的大地顯得無比寂寞。
回到村莊,我聽到挖掘機轟隆隆的刺耳聲響。渠道邊的空地上,一輛黃色挖掘機正在清除主渠道堆積了一個冬季的淤泥和腐葉,駕駛室里坐著一個男孩,我朝他招手,他也友好地?fù)]手回應(yīng)。
到了中午,這輛挖掘機經(jīng)過我家附近。天氣炎熱,這位年輕司機登門討水喝。我母親熱情招待了他,給他倒了奶茶,還專門放了酥油。喝第二碗奶茶時,他用紙巾抹去額頭上的汗說:“很抱歉,挖掘機的轟鳴聲影響到你們休息?!彼€說,能和我們聊天真好,不然,他腦子里總是挖掘機的聲音,頭疼得很呢。
我和母親向他表示感謝。說這項工作如果不做的話,大渠就無法暢通,河道上游的水就流不下來。春季空氣干燥,沒有水的話,一不小心還會引發(fā)火災(zāi)。
他喝了兩大碗奶茶后,用手背抹去額頭上的汗,滿足地咧嘴笑了。
在牧場和村莊,陌生人都是由吃喝展開話題開始交流,并逐漸熟絡(luò)起來的。
第二天中午,這位挖掘機司機又來了,告訴我們渠道將清理完畢,還帶來一袋他剛在榆樹上采摘的榆錢,并告訴我們怎么做來吃。
“洗干凈?!彼呎f邊打著手勢,“洗干凈后拌上面粉,蒸十分鐘,之后澆上涼拌汁,我媽媽就是這么做的!”
為確保我們能聽懂,他還走到我家碗柜前,指指里面,意思是他的媽媽就是用醬油和醋做的涼拌汁。
又一日清晨,村委會通知:主渠道里的水會在12時左右下來,請大家自發(fā)清理通往自家的小渠道。
住在我們這一片,一公里內(nèi)的鄰居只有布魯汗大姐一家和賈森別克一家。這天,我們帶著鐵鍬、耙子和鋤頭,翻過院子側(cè)面的小土坡,跳進(jìn)通往自家院落方向的小渠道,開始清理起堆積在渠底的沙土、碎石和干樹葉。
賈森別克力氣大,他揮著鋤頭,將渠底的沙土甩到渠邊。我和布魯汗大姐跟在后面,一人用靶子把去年秋季堆積在渠道里的落葉耙到渠沿上,一人用鐵鏟清理滾落渠底的碎石,并拍實渠沿。
沒多久,主渠道的水真的流下來了。新生的水流具有巨大的沖擊力,迅速進(jìn)入我們清理過的小渠,然后,順著三條小支分別流入我、布魯汗大姐和賈森別克家,灌溉各家院子里的樹木、草地和蔬菜。
我扛著鋤頭,在院子里四處查看,調(diào)整水流。在水流緩慢流動處,揮起鋤頭砍下去,將鋤頭上帶著的泥土甩出去,讓水更加平緩地流動。
大自然的雨水和雪水,通過高山集水區(qū),滲入地表下的含水層和地下水路,長年累月,形成了克蘭河主支和諸多山泉,再被導(dǎo)入渠中,平緩地澆灌著途經(jīng)的牧草地以及山下的村莊。被水澆灌過的村莊,壓住了塵土的空氣變得清新,奄奄一息的花草樹木恢復(fù)了生氣。
阿勒泰的牧民,多依賴克蘭河下游的水道生存。打比方說,如果你家的牧地從某段水道上取水,你就會分得一個時間段,屆時開閘放水澆地。牧民對大自然贈與的生命之水,就像珍惜自己的生命一樣。
一個人能擁有這么多幸福嗎?我默默地問自己。
我想起父親6年前在寒冷的冬季去世。葬禮那天,天空飄著雪花。他去世后的這幾年,我很孤獨。盡管如此,待春天來臨后,生活帶著新的希望,如同一股春水,流至我的心靈深處。
作者:小七
新疆文化藝術(shù)研究會朗誦藝術(shù)學(xué)會創(chuàng)作部部長